【民俗文化】 钟敬文:中国的水灾传说(下)
七中外传说的比较在这里,试把中国的这些传说,和外国的洪水传说以至火灾传说比较一下(虽然是粗粗略略地),不是没有意味的事吧。在本文第一节里,便提到希伯来的洪水传说了。我们就先从它说起吧。这传说的大略是:
上帝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凡有血气的人,在地上都败了行为。于是,他便和世界唯一的义人挪亚说:“凡有血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因为地上满了他们的强暴,我要他们和地一并毁灭。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滥在地上,凡地上有血肉,有气的活物,无一不死。我却要与你立约,你同你的妻,与儿子、儿妇,都要进入方舟;凡有血肉的活物,每样两个,一公一母,你要带进方舟,好在你那里保全生命。”挪亚照样做了。不久,果然洪水泛滥地上。四十天之后,凡地上有血肉的动物,就是飞鸟、牲畜、走兽和爬在地上的昆虫以及所有的人都死了。后来地上洪水消退,挪亚便和妻儿及所带的动物,同出了方舟。上帝晓谕挪亚和他的儿子说:“我与你们和你们的后裔立约,并与你们这里的一切活物,就是飞鸟、牲畜、走兽,凡从舟中出来的活物立约,凡有血肉的,不再被洪水灭绝,也不再有洪水毁坏他了。”他要永久保守他们间的条约,便说定以虹霓为记号。他最后道:“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于云彩中,我便记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再不泛滥毁坏一切有血肉之物了……”(详见《创世记》第六——第九章)
洪水的传说,是被认为有“共通性”的。希伯来人的这传说,随着基督的势力的展开,成了许多同题目的故事中,尤其为人们所闻知的一个。但据学人的研究,它也许就是巴比伦同题目的神话之副本。关于这点,我们在此不想多讨论。现在只问:这传说和中国水灾系的传说(即本文所论述的),究竟在形态上有着怎样的“共相”和“异相”呢?希伯来人的这传说中,有两个颇可注意之点:(一)故事的构成,是含有极大的宗教意味的(即上帝“惩恶奖善”的观念);(二)故事所解释的事件,是被认为全世界的、全人类的。这两个要点,也许不全是传说初产生时(有人说,世界洪水的传说,恐怕和上古冰河的融决有关系。倘这话可信,那末,其产生期必很早了)的本来成分,而是在这民族(或另一民族)文化达到了某阶段时所渗进去的。然而,这里似不容许我们来过问这些较迂远的问题。把上举两点显著的观念,向中国这一个系统的故事之进程中去追寻,在第一阶段的伟人产生神话上,似颇难找到它的形迹。(这时期的说法中,虽然有神或神女示梦的话,但里面没有宗教的因果的意味存在。)到了第二阶段的地方传说,宗教的报应的因素,是显明地被加进去了(虽然中间也有例外的,如《搜神记》中的一则)。但事件的被认为全世界的、全人类的,那在第三阶段的记录中,才能见到。在第三阶段的关于这类毁灭及再生的神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和前面所述希伯来的传说(以至于待述的巴比伦、希腊及法国等的亦然)的迫近。
她回头转望,她不觉心伤;她思慕如渴的眼睛已不能再张;她的身体成了白盐,她的血流已僵;地球将她摆定,就象一株木桩一样。(阿马克托瓦)
这几句诗,是取材于希伯来人另一个述说上帝毁灭人类(精细一点地说,是毁灭某一个地域的人群)之古神话的。它在我们的比较上是极重要的一段资料。故事的情节如下:耶和华因闻所多玛和蛾摩拉地方的民罪恶甚著,因和天使下去察看。义人亚伯拉罕,迎他们于帐棚门口而虔事之。耶和华以此来的使命见告。他苦心地要求:如果所多玛城里有十个善人,便不要把她毁灭。耶和华应许了他的祈请,便离开了。天使到了所多玛城,善人罗得见了,恭敬地把他们迎到家里去。晚上所多玛人迫围罗得的家屋,要他把天使们送出来给他们处置。因天使施展法力,才解了围。于是,天使便嘱罗得带家人离开所多玛城。并盯咛道:“逃命吧!不可回头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跑,免得被剿灭!”罗得以上山不易,请让他们逃到一个又近又小的城里去。天使应许了他。他们刚离开了那里,硫磺与火,便从上天降下,把所多玛及蛾摩拉二城和全平原及其间所有的一切物类,都毁灭了。罗得和家人逃跑时,妻子落在后边,因回头一看,便变成了一根盐柱。后来,罗得和两个女儿,离开了那个小城,住到山洞里去。大女儿对小女儿说:“我们的父亲老了,地上又无人按着世上的常规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可以叫父亲喝酒,与他同寝。这样,我们可从他留下后裔。”自然,说了她们便照话做去。结果,二人都从父处受了孕。那儿子便是摩押人及亚扪人的始祖。这故事比之前述的洪水传说,更和中国的传述相似。第一要令我们注意的,是“火劫”。火劫的传说,想也和洪水传说一样地曾经盛行于古代的吧。和希伯来人的及中国现代的传说相似的,还有北欧的神话(其大意说,从前人类曾受过一次毁灭的浩劫。那时,地狱的恶狼和猛犬、毒蛇及许多凶神,起而捣乱天地。结果,妖火焚毁了上下一切。后来,由火劫中遗下的一对男女,重新传了第二代的人类)。又希腊的洪水传说,其中也说,众神之王宙斯,本来是拟纵火来毁灭人类的,因为有一神反对这种手段,后来才改用洪水。中国古代传说上,也有和希伯来的相近的火灾故事,虽然它说的是一家的,而不是全世界的。例如:
糜竺,字子仲,东海朐人也。祖世货殖,家资巨万。尝从洛归。未至家数十里,见路次有一好新妇,从竺求寄载。行可二十余里,新妇谢去,谓竺曰:“我,天使也。当往烧东海靡全家,感君见载,故以相语。”竺因私请之。妇曰:“不可得不烧。如此,君可快去,我当缓行。日中必火发。”竺乃急行归。达家便移出财物。日中,而火大发。(《搜神记》卷四)
两个故事的执行火劫者,都是天使。这也是颇有意思的偶合。这故事(希伯来的第二个传说),第二要令我们注意的,是天使的警告及其(警告)应验。你看,“逃命吧!不可回头看!……”“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这和伊母的不守神谕,回头一顾,变成空桑,是何等令人惊异的吻合呵!我们前文说过有人怀疑希伯来的洪水传说,是抄袭自巴比伦的,那么,两民族的这同题目的故事,其叙述上是怎样迫肖,大概可以推想到几分吧。复述呢,真太繁累了,就掇举它(巴比伦的)和希伯来的一二不同之处吧。一、立心要降洪水的神,是云雾之神恩勒尔〈他原为素米联人的大神及造物主〉。二、把天上将降洪水的消息传给人间的,为智慧神阿亚。他到善人西那比士的梦中,去给以告语。三、人类受毁灭之后,恩勒尔因被指责而悔过。他把仅存的脱险者,赐以“由凡人转为不朽神灵”的祝福。神在梦中启示凡人避灾一点,是和伊母传说很相符的。不过福善的观念,终于不能在这中国初期的水灾传说中见到罢了。希腊的这同题目的传说,大致也颇和希伯来及巴比伦的相近。据说,世界自有人类以来,可分做四个时期:第一,是黄金时期;第二,是白银时期;第三,是黄铜时期;最后,是黑铁时期。人类的生活,在第一个时期,最为完美;第二个时期,也还不错;到了第三个时期,渐变坏了,但还没有演至极度;第四个时期,人间便充分地成为罪恶的渊薮了。众神之王的宙斯,决意给这堕落了的人类,以重大的惩罚。“南风”一被放出来之后,接着人间便变成渺茫的海洋了。最后,除了群神居住的奥林匹斯山之外,只有另一个高峰,尚象小岛似的浮现出大海中。在那高峰上,有着一男一女。男的是迪克良,女的是他的妻子。他们都是善人。众神之王因为爱护他们的缘故,便收回了泛滥的洪水,使之得再生活在世上。他们以神明的启示,下山时蒙着头,不住地向后抛掷石块,卒创造了第二代的人类。后来的希腊民族,便是他们的儿子所传下的。(敬文按:据另一种记载,有“迪克良到山上去朝礼其父普罗米修斯,预得到人类不良,天神将以洪水淹没之的告语。到了大雨下降时,他便和妻子登所预造的小船”等情节。)这故事中,抛石为人一点,颇令我们联想到中国的“这妇人生下一块肉,切成许多块,抛到各地,化为许多人”的说法。再者,它的收梢,成为民族起源神话,这和希伯来的第二个传说(即火灾的)也正相合。最后,我们来提到法兰西的一个地方传说。这故事最简单地说来是:从前义赛勒湖(Isere)附近的乡村,一天来了一个老叫化子。村里的人,都很优待他——给他以食物。但他到了市镇上去,情形可就不同了。女人们不但不给他食物,并且要辱骂他。他跑了出来,在道旁遇到一个很慈善的挤牛奶少女。于是,他便吩咐她道:“等一下,有大炮般的声音作响时,千万不要回头!”过了一刻,果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音响。那少女忘了老叫化子的话,刚回头一看,便给汹涌地滚来的波浪卷去了。那声响就是那位神仙乔装的老叫化子,把市镇沉沦为湖时所发出来的。芦谷重常氏,断说这故事,是从希伯来人的传说(即前述“火灾”的那个)演变成的。“心理学派”谓神话、故事中情节的相似,由于原人社会背景及心理状态的接近之说法是合理的;但乙地故事与甲地故事的相似,有的确是由于传播的结果。这意见,在某种限度内,我们似乎也不能否认它。虽然如此,这故事,究竟是否真如芦谷重常氏所断定,也许还是有问题的(自然,我们晓得《一千零一夜》传到西方去之后,颇产生了些相近的故事这事实)。关于这,我们在此不想来细说。且述述比较更关重要的话。这故事和中国的第二阶段及其第三阶段的诸般说法步都极为迫近。如乞食(老叫化子向少女讨牛奶,她不吝惜地给了他),嘱不可回头看及解释地方各点,差不多是完全相同的。本文,要在这里终结了。因为限于时间及精力的关系,使上文的论述,只完成了个草案。材料的搜集,固然有所不周;许多待说的意见,也有些没有表达出来,或表达得非常率略。最感到惭愧的,是有几处地方,应该做个适当的交待,但为了行文的便当,却把它刊落了。这是耿耿于心的事。
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八日黄昏草成
附记
文章己付排了,无意中翻读到铃木虎雄博士的《关于桑树传说》一文(见《支那文学研究》)。该文第三节,标题为《空桑传说》,中援引了《吕氏春秋》的颛顼(帝颛顼生自若木,实处空桑,乃登为帝),伊母的传说,及《演孔图》(文中作“孔演图”,想是笔误或错排)中孔母的故事。博士并谓这些传述,和禹子启的石开传说,殷祖契的燕卵传说,同为一种极饶兴昧的伟人发生传说,可以供各方面学人的研讨(参看原书580、581、585等页)。其所引用及结论,都和本文第二节大致吻合。我一面抱着自己读书太不广的愧恧,另一面却又颇感到“不约而同”的快慰。前天,偶翻检董斯张的《广博物志》,见第四十三卷中,有如下一段记载:海中有银山,生树,名女树。天明时,皆生婴儿。日出,能行;至食时,皆成少年;日中,盛壮;日晚,年老;日没,死。日出,复然。(未记明引用自何书)读了这些话,可以使我们明白原人关于“树木会生婴儿”的观念,是颇为普遍的。关于铃木虎雄博士的大作及本篇两文中所引用《春秋纬·演孔图》记载的孔母故事的文字,在语词异同及标点问题上,我颇有些意见想说。但为了怕这“尾巴”拖得太长,有“掉”不起来的危险,所以只好等有机会时再谈了。今天,钱宝琼先生来看我,说起安徽泗州城沦没时的一个故事。情节与本文所述第一、二阶段的述说相似。按泗州城于前清康熙时论人洪泽湖。可知这种较古老的说法,到现代是未绝迹的。一九三一年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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