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干·风雨金牛村·船棺(上)
李有干·风雨金牛村·船棺(上)作者: 李有干从黎明到日头偏西,鬼子在村里折腾了半天,挨门逐户地搜了一遍,才向据点里撤去。鬼子看到死亡的并非《江淮日报》的人,便把牺牲的师生带走了,企图弄明白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傍晚时分,我从涵洞里出来,一想到山芋干子桥上发生的悲壮的一幕幕,路都走不动。爹踢了我一脚说,快走,别做软骨头!我回到家里,堂屋找到锅屋,娘不见了。我哭,我喊,一声声地呼唤着娘。
娘没有死,娘活着,听到我的呼唤,从屋后草垛里爬出来,脖子上有道血口子。娘说,她知道落到鬼子的手里不会有好死,便钻进草垛藏了起来。鬼子用刺刀一阵乱捅,有一刀从她的脖子旁戳了过去。爹说,你命大,逃过这一劫有得过呢。我告诉娘丘主任和名伶、静娴都被鬼子杀害了。娘问,辛立呢?我说,他……他也牺牲了。娘号啕大哭,他们结婚才一天哪!
村长大耳朵是扶着墙走进屋里的,忽然苍老了许多。他说村里死了八个人,都是为掩护分院的师生被鬼子用刺刀捅死的,惨不忍睹。
村长大耳朵说,扣顺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在哪。屋里有大摊血,那把磨得雪亮的砍柴刀,也沾满了血迹。有人看到鬼子撤退时,从他家屋里抬出一具鬼子的尸体。我说,肯定是被扣顺砍死的,他早就要给他姐报仇,鬼子进了他家,还能不下手。
扣顺下落不明。
村长大耳朵停住老半天才接着说,还有嫩豆腐也……也死……死了。这句话,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他说嫩豆腐不是软骨头,当鬼子扑向她时,她正往桶里舀热豆浆,鬼子没沾到她的身子,一勺滚烫的豆浆泼了过去,鬼子一抹脸,皮都脱了下来,就像剥了皮的蛤蟆,疼得哇哇直叫。进来一个,泼一个,连接泼倒三个鬼子,后边的鬼子不敢再进来,朝磨坊里一阵扫射,她倒在石磨上,血从磨眼时流了出来……他再也说不下去,被泪水呛住了。
爹说,你不能往下瘫,你是村长,全村人都看着你,这种时候你一瘫,金牛村就完了。
村长大耳朵强打起精神说,眼泪救不活死去的人,现在要把他们给埋了,天气热不能再耽搁。分院牺牲的师生都被鬼子抬走,要尽快找到落水的几个人的遗体。
爹想了想,叫村长去照应村里死去的人,队伍上牺牲的人由他来料理。
村长大耳朵想了想说,也好。说着就走了。
娘说,两个青年人成亲时没住新房,死后总得让他们住上好房子。
娘说的好房子,就是棺材。
爹点了点头。可这好房子从哪来呢?像问娘,像问我,也像是问自己。
娘难住一阵子,说,实在没办法,把门板拿下来。
爹摇了摇头。
娘问,你舍不得?
我说,用芦柴编个篱笆门,也能遮风挡雨。
爹说,不是舍不得,门板太薄,他们结婚才一天,得做个好点的。
我忽然想起来说,把屋后的树锯了,能做又大又结实的房子。
娘不同意。娘说树有虫有蚂蚁,爬来爬去的,死者的灵魂不得安宁。
爹说,不光他们俩,还有丘主任也不能怠慢,他是分院的头头,又是著书立说的作家,要厚葬。
我说,静娴才十六岁,还是个大孩子,也要让她住得好一些。
爹觉得我说得在理,又点了点头。
但,爹被难住了。
娘急得直搓手,停住一会儿说,找村长合计合计呢。
爹在脸上抹了一把,仿佛要抹去内心的悲痛,说嫩豆腐一死,他心里也够苦的,别再往他肩上压石头。
我说,把村里的人都叫来,让大伙想想办法。
爹说,鬼子把牺牲的战士都带走了,说不准还会再来,这事不要声张,只能由我们家来料理。
娘说,不声张,死也不说。
爹似乎打定了主意,点亮了看蟹簖用的马灯。叫我和娘同去,并叫带上他们的换身衣服和那床大红被。
黑夜沉沉,村子里静得好像没有人。亮着灯火的几户人家,在料理死者的丧事,嘶哑的哭声撕心裂肺。
一家三口登上货郎船,载着四名烈士的遗体,向奶奶荡撑去。没有风,岸边的芦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微微地勾着头,似在为牺牲的烈士默默地送行。
爹把船撑到荡边,对娘说,给她们换上干净衣服,再下葬。
娘打开带来的衣服,选了又选,挑出那件名伶穿过的粉红色旗袍。爹说,她是队伍上的人,咋不让她穿军装呢?
娘说,成亲那天她穿的军装,现在走了,要让她穿上红衣服。
爹没再坚持,说,你看着办吧。
爹和我上了岸,背对货郎船坐在湖堤上。
娘在给名伶换衣服时,哭道,闺女,你成亲才一天,千刀万剐的鬼子就要了你的命,看你这又嫩又白的身子……娘被泪水呛住了,一阵咳嗽。
泪花,在爹眼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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