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干·风雨金牛村·生死桥(下)
李有干·风雨金牛村·生死桥(下)作者: 李有干村长大耳朵和嫩豆腐抬来一桶热豆浆,招呼大家歇会儿,喝一碗解解渴。嫩豆腐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漆黑的头发湿润润的,我嗅到淡淡的香气,问她,用香胰子洗头了。她笑着说分院的女生,上次去豆腐坊洗澡时送给她的,快用完了。
牛绳河边静了下来,人都坐到树荫下,嫩豆腐给每人分了一只黑窑子碗。这碗是当地土窑烧的,涂了一层黑釉,端在手里沉甸甸的。嫩豆腐依次给每人的碗里舀了一勺子,黑窑碗,白豆浆,黑白分明,喝一口既解渴,又当饱。
有学生问,这豆浆咋的这样白?
村长大耳朵说,嫩豆腐磨的豆浆,能不白?
辛立说,不能白吃,多少钱一碗?
嫩豆腐笑道,你们为村里造桥,慰劳一碗豆浆应该的,分文不收。
一个木匠师傅问,咋不给村长舀一碗?
另一个木匠取笑说,他不喝豆浆,想喝奶。
牛绳河边爆发起嘿嘿的笑声,嫩豆腐早就习惯村里人拿她开玩笑,并不计较。大耳朵也习惯了,脸都不红。
嫩豆腐给我也舀了一碗,我想到受了伤的静娴,端着豆浆向家里跑去。
静娴受伤的腿肿得像瓦罐,疼痛难忍。名伶叫来卫生员,放开纱布一看,说已经发炎了,注射消炎的药水才能消肿,但这种药早就用完了。村里没有看病的先生,买不到这种药,只有荡西有个老中医,代买西药。
娘见静娴的脸赤红赤红,一摸她的额头,被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赶紧拧个湿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
我端回来的豆浆,她一口也没吃。
名伶把丘主任叫来,看到静娴像躺在热锅上,说很可能是伤口感染引起发热,一定要搞到消炎退热的药,向军部救援来去百十里,远水难救近渴。
村长大耳朵说,派个人去清水镇,也许能买到药。丘主任就又像写文章那样,深思了一会儿说,鬼子对药查得特别紧,即使进得去也出不来,拿一条命换一条命,犯不着。
一屋的人都被难住了。静娴从昏睡中醒过来,叫大家不要为她操心,她能挺得住,为使大家放心她想坐起来,可是身子拗了几次,腰都挺不直。卫生员扶住她说,腿受了伤,还是躺着好。娘也哄她,丫头,能忍则忍,忍受不了就说出来。
丘主任让卫生员留下,一步也不要离开,随后走了出去,大耳朵跟出来说,我去清水镇跑一趟,也许能买到药。丘主任说你的命也是命,全村人都指望呢。
爹一直站在门外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走到他身边说,豆子爹,快救救静娴,她还是个大孩子啊。
爹嘀咕说,我又不是医生……
娘说,只有你能救她,不能再耽搁了。
爹明白娘的意思,犹豫了一会儿,扛起门前的橹叫过我说,豆子,走!
丘主任和村长大耳朵拦住问,去哪。
爹毅然决然地说,只有舍远求近,去荡西找那老中医。
村长大耳朵说,豆子留下,我和你去。
爹说,豆子去比你合适,爷儿俩下荡捕鱼,遇到荡匪好说话。
丘主任握住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牛绳河边的人都散了,河上架起了一座简便的桥。谁能想到三天后,竟成了分院师生的生死桥!
爹把鱼网抛上船头,并让我把养在网兜里的几斤螃蟹也带上了。
天色渐晚,西天乌云潮水般涌来,很快就覆盖了整个天空,哗啦啦的一道闪电,乌云被撕开一道裂缝,狂风大作,带着摧毁一切的架势席卷而来,荡边的芦苇被捺入水中,湖面忽然宽阔了许多。随着几声沉闷的雷声,暴雨倾盆而下,黄豆大的雨点借着风力砸在身上,麻实实的疼。稻田匍匐着忍受狂风的肆虐和雨鞭子的抽打,发出痛苦的呻吟。
天地间,挂起白茫茫的雨帘子,一片迷蒙。
湖面上,大浪滔天,如石磙般砸来,浪涛声震得耳朵发麻。我说,爹,等风雨停了再去荡西吧,爹说,不能等,一刻也不能耽误。说着扳起木橹,货郎船像个顽皮的孩子,在浪尖上跳来蹦去。爹是村里数得出的撑船摇橹的好手,使出浑身的本领把船稳住,向对岸摇去。
奶奶荡没有平静的时候,除风浪之外,还有鬼子,还有荡匪,白天鬼子的汽艇开来驶去,一到夜晚又成为荡匪的天下,不给买路钱就得留下性命,但这种恶劣的天气,荡匪不会出来抢劫,所以爹才冒着狂风暴雨过荡。
一个丈把高的浪头,把货郎船托向半空,船像插上翅膀飞了起来,跌进浪谷的刹那,像在水底下滑行。
风在呼啸,雨在宣泄。
货郎船不知花了多长时间,终于到达荡西。爹把船撑进一条小河,岸边一棵小树成了拴船桩,因为丢了龙形铜环,只能把缆绳穿在桅眼里。爹深深地叹了口气,仍在为失去那只龙形铜环而叹惜。早在两年前,爹关节炎发作来看过病,不用问路直奔老中医的家。可是敲了老半天也没把门敲开。我说,清水镇的鬼子常来荡西扫荡,恐怕老中医搬走了。爹垂头丧气,只好往回走。想想,又返了回来,刚捋起拳头,门却吱扭一声张开一条缝,一束昏黄的灯光从门里泻了出来。爹一眼就认出来,开门的正是要找的人。老中医似乎对爹有些面熟,把爹和我让进屋里。爹说明了来意,老中医说鬼子封锁得紧买不到西药,再说他是中医只卖草药。
爹说,不叫你为难,请开几帖中药。
老中药打开药橱正要配药。
我说,受伤的人是鲁艺分院的学生。
老中医停住说,不得了,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是被鬼子打伤的?
爹说,不是,被马踢了一脚。
我说,小腿肚子撕开二寸多长的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腿肿得就像瓦罐,还发高烧,人都昏迷了。
老中医皱起眉头说,中药来得慢,用西药才能消肿退热。
爹说,请老先生想想办法,给点西药我们拿钱买。
老中医为难地说,不谈钱,这种药实在进不到货。
我说,受伤的女生才十六岁,为抗日打鬼子才到鲁艺来的。
老中医笑道,你人不大也知道抗日,我能不尽力。然后走进房内摸索了老半天,拿出三支装有药水的玻璃管说,就剩这几支全都给你们,拿走吧。
爹要给钱。
老中医爽快地说,就算为抗日尽一份力,不收钱。
爹感激不尽。
雷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风停了,雨住了,月亮也出来了,湖面上风平浪静。爹边摇船边说,老中医都为抗日出力,小鬼子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中国待的时间长不了。
我说,遇上好人了。
船上藏不住东西,我把三支针药捏在手里,并暗暗告诫自己,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也不能失去救命的药水。
果然,在返回的路上遇到了麻烦,芦苇丛中飞出两条小船,直奔货郎船而来,一看就知道是荡匪。
爹的立刻紧张起来。
我手里捋着三支玻璃管:使的劲大了,怕被捋碎,松开又怕被荡匪发现,怦怦跳动的心蹦到了喉咙口。
爹说,别慌,沉住气。
我点了点头。
荡匪的船很快就靠了过来,双脚一蹬上了货郎船。完全出乎我的想像,竟然是四个女匪。
干啥的?
捕鱼。
风大浪高出来捕鱼?
家里揭不开锅,一天不捕鱼就挨饿。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我眼拙。
要过荡就得留下买路钱,你们不是荡里人?
没带钱,只捕到几斤螃蟹。
女匪不信,前舱翻到后艄,没找到一样值钱的东西,接着开始搜身,首先搜的就是我,从脖子往下摸。我不敢犯犟,主动把手举了起来,握着的拳头没有张开。
女匪拿走网兜里的螃蟹,骂道:滚吧。
爹不慌不忙地扳着橹。我要帮爹摇船,快点走。爹说快了,被女匪看出破绽,还会再追上来。直到走了一段路,看不到匪船的影子,才加快了速度。
爹松了一口气,说静娴这丫头命大,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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