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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文化】规避与规范:民间文学的导游传承路径研究——以泰山传说为例
当下“轰轰烈烈”的遗产运动和如火如荼的遗产旅游背景下,民间文学的传承问题受到广泛关注。随着城市化、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传统民间文学的讲述情境和传承载体都发生了较大变化,网络、影视、游戏等成为新兴媒介;随着遗产旅游的发展,民间文学通过景观生产、导游口述、特产包装等方式“旅游化传承”日益增多。民间文学被作为重要的旅游资源进行挖掘和开发,在景区宣传、景观生产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民间文学在旅游化应用的过程中,也出现了遗产化、历史化的倾向,甚至还出现了同质化、庸俗化等问题。在此背景下,深入研究民间文学的旅游化传承规律也就尤为必要。
在旅游场域中,导游因与传统民间文学叙事者相似的口头讲述特点而被认为是民间文学甚至民间文化的重要传承者和传播者,对此许多学者已经有所关注。如岳永逸在调查北京民间文学的传承现状时就认为:“一名合格的导游也必须是北京文化的传播者和传承者。”而杨利慧近年来对神话的研究,也开始关注遗产旅游中的导游,认为他们作为新时代的职业神话讲述人已经成为神话的传承者。然而这些观点多少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它忽视了传承主体的个人意愿及群体内部的认知差异。在笔者的田野调查中就有许多优秀导游表示自己并不愿意讲述神话传说,民间文学的旅游化传承也存在诸多制约因素和问题。因此,本文以泰山传说为例,试对导游传承这一路径进行深入研究,希冀对民间文学的旅游化传承有所反思。
一、导游对民间文学作品的规避
五岳独尊的泰山,是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不仅有着雄奇壮丽的自然风光,更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帝王的封禅祭祀、文人的吟咏题刻、百姓的朝山进香,共同缔造了辉煌灿烂的泰山文化。在大众旅游发展过程中,民间叙事由于通俗性、趣味性等特点而成为泰山旅游叙事中的主要内容,官方叙事与文人叙事经由传说化也形成了丰富的民间叙事资源。在当代的遗产化过程中,泰山传说在2011年还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然而许多导游都表示自己并不喜欢讲述神话传说,笔者也发现有些导游在带团时有意规避此类内容,而在泰安市旅游局主编的《畅游泰安——新编导游词》中,相关内容也很少。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情节的荒诞性
受近代科学启蒙思想和唯物论的影响,人们对神话传说等民间文学作品的认识较为刻板,认为其荒诞不经的内容属于迷信思想。所以在唯物主义科学观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导游往往规避神话传说这类民间文学作品。全国优秀导游员ZJ就表示:
我觉得那是哄小孩的,我不喜欢讲传说。因为现在的游客不是以前的老头老太太了,你给他讲那么多的鬼神论干嘛呢?我们更多的是讲事实,讲史书记载的。而且我也不提倡讲传说。我们导游在讲解这座山的时候要严谨,因为导游词是代代相传的,我们要对后面的人负责任,对不对?那我们为什么要把那些再过多少年人们都不相信的那些事情再这样一遍遍地讲下去呢?可能我们有偏见,反正我不太喜欢讲传说。
以讲解旅游文学擅长的ZJ,被称为“导游中的于丹”,其对导游词的讲解有着鲜明的特色,但审视其所讲的内容就会发现她所选取的大都是作家文学,对民间文学的认识极具代表性。民间文学“迷信的”“粗鄙的”等特点成了人们的思维定势,即使在当代民间文学“荣升”非遗之后,民众对其的认识也是表面的、固化的,对其内涵价值也了解不多。
另外,对此类情节叙事的讲解也会根据神圣性和神秘性的不同而有所差异。神话、传说因为与名胜古迹、风物特产、知名人物、历史事件等相联系,所以在非遗保护和旅游开发等方面备受青睐,然而在具体讲述和应用时又会有细微的差异。神话中的主角都是虚构的神祇,内容多天地开辟及自然、文化起源等,包含诸多虚幻、神奇与超能力的因素;传说的主角则大都是真实人物或半人半神,其内容多与历史、风物、自然、文化习俗有关,神奇虚幻元素稍弱。二者虽然都具有一定的解释性特征,但在导游的讲述中则更多选择神圣性与神秘性稍弱的传说,而在传说领域则主要选择真实性较强的历史传说。全国优秀导游员HZJ对此的解释就颇能说明问题:
我这个人平时好分成两面讲,子曰礼失求诸野,野史不见得说是不可考。有些东西呢,野史可能更能反映真实的情况,但是你要通过考据。就咱泰安导游的工作来讲的话,我个人认为还是尽量少讲野史,野史可以作为边角料,插科打诨来讲。比如御帐坪,宋真宗爬到飞来石,泰山神看他昏庸腐败无能故意滚下块石头吓唬他,这是谁编出来的呢?这种野史,我建议不要讲。还有一些可考不可考的东西,比如宋真宗上山是后面一根棍,前面一根棍,中间一块绸子,四个人这样抬上去的。这个可以讲,御帐坪这种无稽之谈的东西我是从来不会讲的。
对于宋真宗的这两则传说故事,前者因为有泰山神显灵的元素,具有一定的神秘性,而后者则主要是历史传说的讲述,所以HZJ建议在带团时不要讲前者,而后者可以适当提一下。
(二)母题的相似性
在世界上,具有相同母题的民间文学作品比比皆是,而这也催生了AT分类法这种按照情节类型编制故事类型索引的研究方法。对于研究者来说,搜集相同母题的民间文学作品进行比较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但对于普通民众来说,相同母题的传说故事只会让人感觉乏味,而在寻求差异性的旅游活动中,这一感觉更为明显。虽然许多神话传说依托地方风物习俗等作阐释性说明,然而剥离地方独特的地名、人名之外,其情节的相似性也暴露无疑。对于见多识广的导游和游客来说,此类神话传说自然不能提起兴趣。全国优秀导游员XFJ就谈及这一问题:
我是土生土长的泰安人,小时候也听说过很多泰安或者泰山的传说故事。但我的导游词里面体现得很少。最早的旅游可能大家对传说感兴趣,可是你走过几个地方以后你会发现中国式的传说,大同小异,除了地名和人物不一样,整个故事的发展,和最后的结尾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比如说泰山石敢当的传说,李财主家的女儿得病了,被妖魔鬼怪缠住了,我们就请了石敢当。石敢当法力高强,独坐小姐的闺房,小姐藏起来了,妖魔鬼怪来了,大伙突然掀开了罩在蜡烛上的灯,灯火通明,然后举起棍棒把妖怪打跑了,妖怪再也不敢来了,从此他们就过上了美好的生活。这是中国式的传说,你放到哪都是这个样子,只是人换了,到了那个地方就换成龙王三太子了。
另外,随着旅游业的发展,一些地方政府或旅游企业利用神话传说等民间文学作品进行文化的建构和再生产,甚至将其他民族或地区的神话传说生搬硬套挪用过来,也带来了同质化和庸俗化的问题。
(三)有损于地方形象或违背现实伦理
在导游的讲解中,还有一个筛选的标准,即有损于地方形象的传说故事往往略而不讲。地接导游作为旅游目的地代表,其一言一行代表了旅游地的形象,出于地域自豪感和职业责任感,导游会自觉忽略不利于地方形象的内容。此外,导游不同于传统民间叙事主体,多年的教育使其主动规避或改造有违现实伦理的民间文学作品。导游在对导游词底本进行再加工时,会根据自己的标准进一步选择。
丈人峰讲为什么称岳父为泰山,这个最早是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的。这事放到唐朝也不算是什么事,唐玄宗也不至于气度这么低,假如说这个事是真的话,封禅使张说后来也没怎么样,该做官做官。如果说不是真的,后人又加造的话,你也觉得是啊,一个唐朝的皇帝看到臣下玩弄权术,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私自提拔自己的女婿,就不能有所表示吗?后面没下文了。我现在不愿意讲这个故事,为什么呢?你不觉得有点讽刺意味吗?用现在的话说不大具有正能量啊,还泰山之力也,膈应人啊,托关系、走后门。咱不说借古讽今,咱就说这个故事本身你影响泰山这么伟岸的形象,所以我一般不讲。我只是说,在我们北方把岳父称作泰山,在我们北方的每一个家庭里面都有老泰山坐阵。弱化这些不好的东西。
泰山丈人峰的这一传说,不仅见诸于《酉阳杂俎》,而且在多个版本的导游词中也都有采纳,但HZJ个人认为其缺乏正能量,影响泰山形象,所以在带团时一般忽略不讲。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导游大都不愿讲述神话传说这类民间文学作品,而且越是优秀、越是从业时间长的导游,其对神话传说的讲解越少。导游在带团初期,对传说故事的讲解则相对较多,因为传说故事简单易记,只需要记住人物、地点及故事情节,再用自己的语言生动地讲解出来,就可以起到很好的效果,但是随着阅历的增长,导游就逐渐以历史文化知识替换传说故事,力求讲解内容的严谨。在整理导游词的时候,也注意选择有史可查的部分,而筛除荒诞不经和不可考的内容。
除此之外,旅游景点的历史文化内涵也是影响讲解的重要原因。相比较来说,自然风光类的旅游地,导游在引导游客去欣赏感受优美风景时,传说故事是其重要的补充工具;而名胜古迹类的旅游地,虽然也包含许多传说故事,但其本身往往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这些文化知识已经足够导游讲解了,所以传说故事并不是其讲解的重点。泰山作为自然与文化双遗产,不仅拥有美丽的自然风光,更有着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所以笔者采访的多位导游都表示传说故事绝不是他们讲解的首选。
这么神圣的一座山,是几个传说故事能代表得了的吗?我们无论是把泰山夸大了来讲还是放在实事求是的位置上来讲,它那么出名,是一两个传说能代表的?是一两个神话故事能代表的?代表不了,那么你就得去钻研、去阅读更多的书籍。2001、2002年的时候,我就像被一棍子打醒了。我觉得它包含那么多,这么神圣的一座山,博大包容、包罗万象。我原来还讲传说呢,后来压根就不讲了,荒诞不经,太对不起泰山了。
可见,导游的讲解,主要受民间文学本身的特点及导游对其认知程度影响。民间文学在情节上的神秘性,使得深受唯物主义科学观教育影响的导游们对其予以规避,而民间文学在母题上的相似性和旅游发展中出现的同质化更是让导游失去了讲解兴趣。另外,作为旅游目的地的代言人,导游这一被规训的群体,凭借惯习也会主动刨除有损于地方形象或违背现实伦理的民间文学作品。
二、导游对民间文学作品的规范
导游除了有意规避相关的神话传说外,还会对其进行一定的规范。长期以来,人们一直将虚幻色彩浓厚的神话传说与科学真实置于二元对立的状态,而导游的讲述也正是对这种二元对立关系的处理。根据笔者的调查发现,导游的处理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
(一)明确划分
导游在讲解神话传说时,一种处理方式就是明确告知游客是神话传说,以与客观真实的历史相区别,划定泾渭分明的界限。
我在给游客讲的时候说,我讲的都是正史,但是也有传说。如果是传说的话我会说传说或者相传,没有经过考证的,我会说据说。你要听清这几个词。因为咱现在写的书里面,包括咱中国的历史,有很多也是据说。就是没有经过考证的,它是口传下来的。而且大家传下来的东西,很多是为了某种需要造出来的。像咱传说姜子牙,他有原型,但是他有那么神吗?没有啊。而且有些人是拿着名著当历史看。所以我在讲的时候先要给他讲明白,什么是历史,什么是传说。这肯定要有个区分。
为了使神话传说与历史事实两者的界限更加分明,对于荒诞不经的传说故事,导游的另一种处理方法是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增加其荒诞化的程度,以扩大两者的界限,并且增加幽默化的程度。
我的特点是它本来就是假的,你就讲得更假。讲泰山神和元君都上去埋鞋了嘛,到那天,姜子牙来了一看,两个人都光着一只脚在那坐着,说你们怎么都不上去啊,谁也不怕?姜子牙心想你们不怕我也不怕。在天外村买了张车票坐车到中天门,坐索道上去了。这个本来就是假的,所以你讲的时候就增加一些趣味的东西,这个无所谓,传说嘛,没必要那么去较真,传说是什么,就是你传我,我传他,他传他这样传下来的,当然历史原型、人物可能有,但这个事不一定有。
(二)沟通联系
神话传说与科学真实之间并非完全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导游的另外一种处理方法就是沟通两者的联系,从科学技术和历史真实的角度来对神话传说进行阐释,将科学性解释与艺术性解释相结合。例如地方风物传说的意义在于其对当地的自然景观、历史遗迹、风物特产、民俗风情等予以解释,所以有些神话传说看似荒诞不经,实际上却隐含了特殊的意义。导游XFJ在谈到《碧霞元君和老佛爷争泰山的传说》时就指出其暗含了泰山上佛道相争的内涵:
我感觉要去挖掘传说背后的东西,我做过一个比较成功的尝试,就是阐述一个泰山流传很多年的传说背后的东西。碧霞元君和老佛爷争泰山,它背后隐藏的是佛家和道家在泰山的争斗。天下名山僧道多占,谁都喜欢独占风水宝地,道家有他的优势,因为封禅是依附道家在泰山上举行的。但是佛家的信徒非常多,影响非常广泛,他们一直觊觎泰山,希望能够走上主路。我们仔细看,从岱庙一直到玉皇顶,这条传统的登山线路上,佛家的禅林非常少。泰山的佛家禅院,玉泉寺、灵岩寺、竹林寺、普照寺,没有一个在泰山主路上,都在泰山山麓,因为它在佛道两家相争的时候始终是处于下风,他没有办法到主路上去。到最后怎么办呢?佛道合一。比如红门,这边是弥勒,这边是元君;比如斗母宫,里面有斗母,还有观世音菩萨;到了步天桥,三大力士殿,紧邻的就是药王殿,还是道家的和佛家的在一起。因为碧霞元君胜利了嘛,预示着道家始终在泰山占据着主流。后来我这样去和客人交流,客人感觉也有获益的地方,比单纯的说故事要好一点,有知识上的提升。
除了神话传说中的虚幻因素外,一些历史传说在传承中也会偏离历史真实。尤其是在旅游语境中,此类传说故事风趣幽默,可以满足游客休闲娱乐的需求,所以经常成为讲解的亮点。然而细心的游客仍然会发现其不合情理之处,对于此类传说故事,在讲解完之后,再予以揭示,也是导游处理的一种方式。
我不肯定的事我绝对不会讲。客人要真问我事实,我真能给他讲出来了。像孔子的儿子叫孔鲤。孔子的孙子孔伋也是一个圣人,他是《中庸》的作者。孔鲤曾经对孔子说过这么一句话:你子不如我子。你的儿子不如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写了《中庸》,你的儿子我是凡人,什么也没写。然后对儿子说:你父不如我父。你的父亲我是老百姓,我的父亲孔子是圣人。客人听了就哈哈一乐。客人如果真追究起来,这话是不是,你就给客人解释,这话是不可能的。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死于公元前479年,活了71周岁,孔子的儿子生于公元前的532年,死于公元前的481年,活了50周岁,孔子的孙子生于公元前483年,死于公元前的402年,活了81岁。当年孔鲤死的时候,孔伋才一岁,他怎么能说这句话,对吧?他也不知道他以后会写《中庸》啊!所以客人问的时候你得知道。但是客人出来玩,他就是来放松的,顺便再学点东西,所以你的导游词不管怎么变,你得有点知识储备,尤其是一些重要的地方。这样可以显得你导游有内涵、有深度。你的内涵和深度以一种幽默风趣的方式讲出来,就很好了。
(三)转换再造
神话传说往往与民间信仰联系密切,带有一定的神圣性与神秘性。在当代的遗产旅游语境中,导游往往会对神话传说进行重新建构和再生产。近年来,杨利慧对河北涉县娲皇宫女娲神话的研究、王志清对后稷神话的研究都涉及到“神话主义”的问题,即“现当代社会中对神话的挪用和重新建构”。而对神话传说重新建构的一个典型方式,就是进行历史化的解读。例如笔者在采访导游WLM时,他所提及到的关于西王母的神话,则是将之进行历史化的再生产。
王母娘娘在咱泰山上有,但她不是这儿的啊,人家是昆仑山的。当然有种说法,泰山以前也叫昆仑山。但很多人认为她是当时西边一个少数民族的部落酋长,因此咱们说汉武帝见王母娘娘,汉武帝元封二年七月七日夜西王母亲降,见王母巾器中有书卷,紫锦囊盛之,即是斯图。所以当时汉武帝他是不是来泰山见的王母娘娘,没有考证。
而在《畅游泰安——新编导游词》一书中,在王母池关于西王母的介绍,也同样采用了历史化的重新建构。
正殿正中央供奉的便是咱们王母池的家长西王母了。西王母在民间除了被称为王母娘娘,又称西姥、王母、金母和金母元君。西王母之名最初见于《山海经》。“西”指方位,“王母”即神名。《汉武帝内传》说:年可三十许,容颜绝世。在《山海经》中却这样来描绘王母形象:“身虎齿,豹尾蓬头”,由此很多专家考证,所谓西王母是遥远母系氏族社会时期,西方的一位部落女性首领。研究昆仑文化的学者李晓伟说:“事实上,被无数神话光环笼罩的西王母并非天仙,而是青海湖以西游牧部落的女酋长。”当然,王母崇拜更多地体现了一种伟大的女性崇拜,来自全国各地的信徒不远千里来到王母池,诚心朝拜,祈求平安!
这段导游词舍弃了日常生活语境中的神圣叙事,而通过文献典籍和专家研究,将西王母的原型追溯为原始部落女性首领,将西王母的信仰定为女性崇拜,谋求一种科学性的合理解释。
三、旅游语境中的民间文学
导游对神话传说采取规避与规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民间文学自身的特点所致。民间文学一直与作家文学相对应,其叙事主体是“老百姓”等中下层民众,具有集体性的特点,口耳相传的传承传播方式造成了变异,并因地域和民族的差异而形成不同的异文。然而民间叙事与官方叙事、文人叙事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完全固化。官方叙事、文人叙事经由民众的口头流传而民间化、口语化为传说故事,而民间叙事也经常被官方叙事、文人叙事所采借,并被书面化、雅化处理。在旅游开发中,神话传说就经常被采借,用于官方的旅游宣传,出现于景区官网、景点标牌、旅游指南、导游词底本等处。当然,这些被采借的神话传说并非原封不动的照搬,而是经过了一定的加工再生产。旅游语境中的民间文学实际上是对民间文学作品的再情境化、表演和利用,是一种民俗主义的表现。
旅游指南、导游词底本这类文本大多由地方文人编纂而成,最初大多采用简略方志体例,而后逐渐发展成围绕景观风物的介绍性文本。神话传说因其解释性及与地方风物的黏附性特点,而经常被编写进旅游指南和导游词底本。在旅游语境中,神话传说此类语言叙事是与物象叙事相联系的。柳田国男在研究传说时就注意到:“传说的核心,必有纪念物。无论楼台庙宇、寺社庵观,也无论是陵丘墓冢、宅门户院,总有个灵异的圣址,信仰的靶的,也可谓之传说之花坛,发源的故地,成为一个中心。”这些传说的纪念物构成一定的文化景观,它们不仅是传说产生的重要载体,同时,也在讲述传说,使传说更易于被传承和传播。正如万建中所述,“民间传说作为非物质文化的形态之一,其产生和传播明显依附于某些物质形态,缺少‘物质’的客观基础,传说便无从生发和建构。”所以如果缺少相应的纪念物、习俗或者文化现象,神话传说则很难流传,而旅游景区如果想加以利用,则需要再造景观。来泰山旅游的游客,大多都选择从天外村乘车至中天门后乘缆车至南天门,泰山游只剩下了岱顶游,所以许多依附于实体景观的神话传说也就没有机会被讲述。在1985年编的《泰山传说》中收录了70则传说,而在旅游指南及导游词中收录的则不到20则,导游现实中真正经常讲解的不足10则。
与物象景观、相关习俗等的依托关系,也隐含了神话传说的解释性功能。在当代社会,决定民俗事象能否传承下去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其功能,当其原有功能不能满足当下需求时,只能被淘汰或者转化功能进行再生产。对于神话传说来说,娱乐性与阐释性是其重要功能。尤其是在旅游语境中,娱乐性往往比真实性更为重要,前述孔子子孙三代的传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另外,对于旅游景区来说,风物传说往往较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其阐释性功能,碧霞元君与老佛爷争泰山的传说就隐喻了泰山上的佛道两家争夺地盘。当然,民间文学的阐释,不是科学性解释,而是一种艺术性解释,它反映的是“故事创造者的世界观、人生观、思想情绪、社会的或道德的理想等等”。
此外,在当代遗产旅游的语境下,旅游地的性质也对民间文学作品的选择有着重要影响。一般来说,文化遗产类的旅游地,虽然也有许多传说故事,但其本身蕴含了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传说故事往往只是导游讲解的辅料。另外,对于具有世界意义的遗产旅游地来说,民间叙事所带有的“迷信”“虚幻”等色彩也成为被抛弃的原因。一些旅游学者就指出这一问题,如闵庆文就提出:“‘科学性解说’是遗产旅游科学发展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而徐嵩龄在论述我国遗产旅游讲解存在的问题时,更直接指出其“内容粗糙而不精致,含混而不准确,庸俗而不科学,浅薄而不蕴藉,往往被各种传说充斥着,甚至在不同的自然遗产地竟诉说着相同的民间故事”。所以神话传说在被选择挪用后,也往往伴随着重构和再生产。地方文化学者或者导游在编写导游词时,会主动改造其神秘性及不合理的成分,以符合当下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陈泳超在研究民间叙事时,发现在民间故事的讲述中,存在现实伦理被暂时搁置的“伦理悬置”现象,而在文人叙事中却较少有伦理悬置的问题。实际上,导游词底本可以算是一类文人叙事,被编入导游词中的民间文学作品往往经过了地方文化精英的选择和再加工,以与主流意识形态和当下伦理相符合,对有违现代伦理及不利于地方形象建构的传说故事都进行了剔除或改造。如在陶阳、徐纪民、吴绵编的《泰山民间故事大观》中,收录的关于白氏郎和万仙楼的传说。白氏郎被其亲生父亲吕洞宾吃掉,以还其被削去的五百年道业。在《泰山导游词》中,删去了这一传说中白氏郎被吕洞宾吃掉的情节,只保留建万仙楼收留众仙之处。所以民间文学作品在被纳入到旅游语境中,尤其是在当下如火如荼的遗产化过程中,其实经历了一个重构的再生产过程。旅游场域中的文本,实际上是采撷民间元素的再创作。这些作品在情节设置上更加合理化、伦理化,去除了“迷信”色彩浓厚的信仰因素,进行了历史化的合理解释。
四、旅游场域中的导游与游客
无论是规避还是规范,导游在旅游情境中对民间文学的讲述行为都不能孤立地看待,而应置于整个旅游场域之中。东道主(包括当地政府、旅游开发商、旅游经营者、社区居民等相关群体)、游客与导游形成了一个关系复杂的网络空间,资本的不同决定了彼此在旅游场域中的位置,而惯习则影响其行为策略。
导游作为连接游客与东道主之间的纽带,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按其具体从事的工作内容不同,导游可以分为景区景点讲解员、地接、全陪、海外领队。其中担任着讲解任务的,主要是景区景点讲解员和地接导游。本文所调查的导游主要是泰安市的地接导游,他们作为地接市的代表,其惯习深受旅游目的地社会的影响。大众旅游时代,导游由旅行社委派,并接受旅游局的监督和管理。旅游局除了每年举行导游资格考试控制准入之外,还为导游举行岗前培训及年审培训。导游正式上岗后,则主要由其工作的旅行社来负责培养和管理。旅游局与旅行社出于旅游服务质量的考虑,对导游的培训和管理一般较为严格。导游在取得导游资格证进入旅行社工作后,旅行社一般会安排其先整理导游词,即整合导游词底本,变为自己的语言,当导游能够背下自己整理的导游词时,旅行社再为其安排跟团的机会。听老导游讲解,或者导游自己去景区听其他导游的讲解,再来丰富自己的导游词。对于导游来说,其导游词是不断丰富的,在讲解时可以根据具体情境对内容进行调整。
作为一个职业化的群体,导游虽然来自民间,但无论是叙事目的、叙事内容还是学习方式等,他们都与传统村落中的民间叙事主体有着明显的不同。在以往的研究中,传统民间叙事的主体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他们文化水平较低,受官方意识形态及书面文本的影响较小,其讲述是一种自在状态,叙事形式以口头为主,虽然兼具教化等功能,但主要以娱乐为目的。而导游则是当代大众旅游业中的一个职业群体,他们至少要中专以上学历,而大专甚至本科学历者也大有人在,多年的现代化教育对其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有着深刻的影响。导游口头讲述的民间文学作品经历了文化精英的书面化加工再造,而非传统民间文学的口耳相传。其学习的导游词底本是政府组织编写的,在讲解的时候,还会受到旅游稽查队的监督,其讲述绝不是随意而为的自在状态。当代大众旅游业中,导游实际上是一个被规训的群体,而“民间大使”“地方文化的宣传员”等荣誉称号反映的正是官方叙事的民间传播。当然,导游群体庞大,由于从业年限、工作地点与内容、收入水平等的差异,其自我定位和对民间文学的认知也呈现出巨大的差异性。尤其是导游对其自身的定位与要求,对其讲解内容有着重要影响。正如一位导游所说:“咱导游,尤其是咱济(南)泰(安)曲(阜)这边的导游,怎么说也算是半个知识分子啊。”文化精英的自我定位,使其对讲解内容更加严谨,随着导游的阅历增长,其对神话传说的讲解逐渐减少。当然,除了导游的职业素养外,其生存状态也是影响其叙事内容的因素之一。基于利益的考虑,有关泰山的神职与灵佑仍会被一些导游讲述甚至特别强调。
游客是旅游场域中的重要一方,然而由于惯习的“持久性”和“可转移性”,身处这一新的场域,游客仍然抱持着日常生活中的既有惯习,而这些惯习会对游客的行为喜好等造成一定的影响。大众旅游时代的游客,已经日益成熟理智,多年来所受的唯物主义与无神论的教育,使得许多游客对神话传说嗤之以鼻,而这种情况也在笔者采访另外一位导游ZR时得到了证实。
我有一次带团,有游客就问我,导游你为什么总是给我们讲故事呢?我说不是讲故事,而是把历史以故事的形式讲出来,如果大家不喜欢这种形式,那我就换种方式讲。
在笔者对游客所做的随机采访中,有些游客也表示传说故事感觉太过虚假,尤其是带孩子旅游的家长,希望导游更多讲述趣味性的历史知识。
如果将导游视为民间文学的传承主体,那游客自然也就成了传承的客体。然而以往的研究,不仅忽视了导游的自我定位和对民间叙事的认知,对游客的感受也缺乏研究。实际上,游客的感受和喜好,会直接影响导游的叙事内容。导游针对不同的游客会有不同的讲解内容,并且在讲解中根据游客的反应及时调整讲解内容与方式。
不同的人你不能一样去带。有的导游讲得很好,给他一个高档团。那些高级知识分子专家来了以后专门看碑刻,研究建筑的,或者研究历史的。上去之后让人家给撵下来了。一会讲个神话传说,一会讲个笑话了,是讲得很好,但不适合。人家说你这是拿我当猴耍了。所以你要随时调整。有的普通老百姓农民的团,你上去跟人家讲文化,也跟你急眼。导游我们是来旅游的,不是来上课的。这些人跟他们讲历史讲不明白,他们也听不懂,他们听得懂的是传说,他们就是来信神的,那些香客,你讲那个神怎么回事,这个行。所以导游上车三分钟之内要了解客人的背景、接受能力,做一些试探性的讲解。比如古文,我会背很多,上车先背那么一小段,看大家反应,如果大家眼睛很亮,啪一阵掌声,好了他能接受了。如果讲了之后没反应,一脸茫然,那这个就不用了,就给他讲一些趣味性的东西。
另外,民间文学作品在导游和游客之间的传承并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它需要主客体之间的积极认知与互动。传统民间文学的讲述,主要是满足听众的娱乐性等需求,而讲述者并不在意听众是否记住及再讲述,大多数听众也并不会刻意去记,传承与遗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在旅游活动中,这一特点更为明显,时间的短暂性及讲述的一次性使得民间文学的传承难度更大。全国优秀导游员HZJ就认为,“我觉得我们是文化的传递者,不敢讲传承啊,也不敢讲传播,只能说传递。因为到不了这个高度啊,再说了现在你来旅游,你在泰山才待一天甚至半天,你连递都不一定递下去,还承下去呢。”在导游的讲述过程中,我们只看到了其“传”的过程,对于是否“承”下去了,不得而知。我们所观察到的仅仅是一个传承场景,而对另外的传承场景则关注不够。当甲讲述一个故事给乙时,我们观察到了这一场景,只有当乙能完整复述甲所讲的故事给丙时,传承才算成功,可是这一场景我们并未观察到。将导游作为民间文学的核心传承人,而将游客视为外围的传承人,只是一种理想化的假设,对于传承主体的个人意愿、群体内部的认知差异以及后续的传承场景还需要深入的研究。
此外,民间文学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地域性产物,当被纳入到现代旅游场域中,其所面对的游客则是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因此,在向游客讲述的过程中,为应对来自西方、异地、他者的凝视,民间文学也在发生变迁。神话的神圣性消解而沦为情节性故事,传说被历史化以应对科学性和合理化的需求,本土的景观名称甚至被更改为西方神话传说中的地名。
虽然民间文学早已被纳入非遗名录,但对其的传承与保护还远远不够。对于民间文学的旅游化传承,必须正视其所面临的变迁、涵化及再造等诸种问题。导游的讲述只是民间文学旅游化传承的路径之一,而当下的导游传承只是一种被动形成的客观事实,导游对民间文学的认知存在一定的局限。如果想在实践层面使导游真正发挥民间文学传承者的作用,还需要民俗学者积极介入旅游民俗学的研究和实践之中,参与编写导游词、为导游做培训等工作。另外,通过认定代表性传承人等方式,也可以提高导游传承传播民间文学的积极性和主动性。
文章来源:民俗学论坛公众号 202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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