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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悦读书] 口传防风神话传说之发掘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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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15 09:41: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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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文化】口传防风神话传说之发掘暨研究
摘要:要建立有特色的中国民间文艺学和中国神话学,首先要有大量系统可靠的科学资料。“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编纂出版不仅保存了丰富的资料,同时为中国民间文艺学的发展提供新契机。而中原活态口传神话传说与浙江口传防风神话传说的新发现,为开辟中国神话研究的新园地提供了条件和可能。口传防风神话传说的发掘和研究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很多学人为此付出了努力。

关键词:防风神话传说;历史的神话;民间文学的“改旧编新”

作者介绍:潜明兹,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祖籍江西省靖安县,出生于南昌市。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长期从事神话学、民间宗教与民间文化的研究。著作有《史诗探幽》《神话学的历程》《中国古代神话与传说》《中国少数民族英雄史诗》《中国神话学》《中国神源》《民间文化的魅力》等,论文一百多篇。   


要建立有特色的中国民间文艺学和中国神话学,首先要有大量系统可靠的科学资料。20世纪,国家自上而下投入巨资,发动全国各地深入发掘民间文化的蕴藏,编纂出版“民间文学三套集成”,这是利于千秋的伟大文化工程。在此推动下,各地有识之士全力以赴,投身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工作。中国少数民族神话传说的发掘、记录、整理和出版,中原活态口传神话传说与浙江口传防风神话传说的新发现,都是对中国神话贫乏论的有力驳斥。

中原与浙江活态神话传说的披露,乃两朵奇葩,引起学术界的高度重视。中原活态神话传说并非只流传在几个区域或几个村落,更不是零散片断的。古典文献曾辑录的主要上古神话,几乎都在中原民间流传并嬗变。这些活态神话传说揭示了中华文明的进展,展现了中华文化多元化,尤其证明了五千年前中华文化的中心确在中原,由曙光而灿烂辉煌。活态口传防风神话传说,能见到的共32篇,数量不算多,质量却不错。其涉及的古史人物主要是防风与大禹,个别篇章是颂扬大禹的。这些作品一出现,很快引起社会各方重视,前后召开过三届全国性的学术会议。第一、第二两届“防风神话学术研讨会”是由浙江湖州市民间文学家协会主办,德清县三合乡政府承办。我参加过的是2011年12月,由中国先秦史学会、德清县人民政府主办的“第三届防风文化学术研讨会”。此次会议,规模更大,聚集了海内外知名学者,收到了不少很有分量的学术论文。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钟伟今、欧阳习庸两位老先生。他们不仅多次进行了田野调查,而且在宣传方面,做了大量有效的工作。他们合编的《防风氏资料汇编》是一部很有价值的工具书。2013年,他们在资料长期积累的基础上增订了《防风氏资料汇编》(增订本),这两位老先生同时还写作研究论文。钟伟今先生另外主编过《防风神话研究》,被誉为“中国防风神话研究第一人”,并被人戏称为“防风王”。

防风口传神话传说的内容,大体上包含这些方面:防风氏是创世之神,开江排水、辟地耕耘,在太湖吴越一带建立起古代安居乐业的氏族部落,被奉为部落始祖,又称为“汪芒部落”,传说“汪氏”即其后裔。防风氏是与大禹齐名的治水英雄,两者的关系曲折地反映了由部落社会进入私有制社会前期的、部落之间复杂多变的关系。防风是文化英雄,其创造发明为后世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对防风氏的崇拜是民间宗教的一种表现形式,防风氏作为大人族,其旁系有一支乃贯胸人。

这些作品极具反抗精神,矛头直指长期处于神圣地位的大禹,一改古文献上防风氏的内涵及精神品格。它们发生流传的远古背景,它们的生存空间及特色,它们与良渚文化的关系;防风氏的族属、神格和归属,防风与大禹的历史关系;防风氏的文化遗存,防风氏的历史覆盖范围,及其与周边文化的关系等等。若深入探究,对了解吴越古文化乃至中华古文化都有巨大的意义。钟敬文先生生前曾特别强调对防风神话传说的搜集、整理、研究,他认为防风神话传说不仅足以展示和发扬吴越地区的古文化,并且有利于东亚西亚神话学的建设。袁珂先生生前曾称赞吴越地区是我国文化最早出现曙光的地区之一,讨论防风神话对神话研究具有重大的意义。陶阳同志生前曾说,把典籍与田野作业结合进行研究,是一条新路径。

防风口传神话传说不仅国人瞩目,也受到海外华人和国际友人的关心。一衣带水的日本,其文化之源与中国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防风氏受到打击后,少数后裔曾飘零海外,故有“倭人源自防风国”之说。防风口传神话传说的发表,当然引起日本有关学界的注意。铃木阳一教授主动要求参加了两届防风文化的学术研讨会。樱井龙彦教授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他参加了三合乡召开的防风文化研讨会之后,曾撰写长篇论文《被发掘与被利用的“神话”》(刊发在中山大学《民俗学刊》第八辑,2005年6月),对口传防风神话传说表示怀疑。“三十来篇的资料,虽然内容上多种多样,但最突出的要点在于主张防风氏是与禹并肩齐名的治水神这一点上。但是,书上没有记载,通过口耳相传而传承了四千多年,到了80年代突然被发现,这种事情真的存在吗?……采集人只要了解防风氏的古典记录,再加以润色改编就可以很容易做到了。”他明确表示,这些防风传说实际是采集人在古文献基础上“改旧编新”而成。

我认为,古老的神话几千年在民间世代传承过程,存在流变。历代民众利用原有神话不断加进新的内容,寄托不同时期的理想和愿望。新思维对原有神话不断创新,神话便传说化了,主旨甚至有颠覆性的改变。此一防风已不是古典记录中的彼一防风,民间还其本来面目,这种润色改编确实存在。但这不是出自当代的采录者,而是出自防风的遗族。中国这种情况不仅在德清地区有,在少数民族地区也存在。苗族自来是个频繁迁徙的民族,而他们的迁徙大多与战争失败有关。他们的长篇古歌,本是他们古代的“百科全书”,但其中却找不到战争失利的痕迹。我曾请教于苗族的文化界友人,他们也承认这一点,但从未正面回答原因。这些内容究竟是失落了,还是后人耻于言败而删去了,已经不得而知。纳西族的口传神话传说跟《东巴经》所记就很有出入。中原地区的活态神话传说,跟德清地区防风传说的流变与新生,其规律颇为相近。不识字或识字甚少的农民是传承民间文化的主要群体,活态防风传说的内核是原生态,后又有次生态、再次生态……完全脱离固有的框架与基础,或以原框架为基础,由当代采集文化人发挥想象,改旧编新。在我国一再强调“忠实记录”“慎重整理”原则以后,这已经很难通行。

旅居澳大利亚的谭达先博士一直很关心祖国防风神话传说的发掘和研究,他对樱井龙彦教授的质疑曾委婉地提出商榷。他一再强调,作品的收集、整理和编者,都是熟悉当地文化情况并富有经验的老民间文化工作者,并亲自深入田野调查。另一方面他又从理论上加以论证,指出只要民间原始思维存在,就有可能出现新的活态神话传说。这一见解虽不新鲜,但很有说服力。

民间作品经常出现超时空的叙述,“关公战秦琼”这类情况,时有出现。《大禹封山访巨人》把远古华胥女履巨人脚印怀生伏羲的传说移植过来,脚印是巨人防风氏的,伏羲成了防风的儿子。《山海经•海内东经》记载的“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则雷,在吴西”属感孕神话,母系氏族的作品;跟“姜嫄履大迹”“简狄吞燕卵”属同一性质。民间取防风大人大足加以移植,防风老祖宗伏羲,当了防风之子。民间为抬高防风,不受时空的制约,当然很有趣。伏羲,乃东方之神太皞,取“在吴西”,与防风成了一家子,按民间的思维逻辑就顺理成章了。在中原系列神话传说里,盘古与伏羲和平相处,互不惊扰,互不统领,各当各的祖先神,没有人去追究他们到底谁先谁后,是男是女。这是中国古神话传说常见的有趣现象。

防风传说在流传过程依附于景点,互增魅力,互增可信性。这些作品内涵的外延,使人们对吴越的劳动生产、民俗事象、宗教祭祀有了更深的理解;透过防风神话传说的形象,能窥见其中所隐藏的社会性、历史性与自然性。

感谢钟伟今、欧阳习庸、周耀明、傅作人、钟铭、杨静芳、俞武龙、俞有良、孔瑞英、莫高、张健民、吴谷辰、白丁、王凤鸣、朱惠勇诸位先生的辛苦劳作,为读者留下了三十多篇精美并有高度科学研究价值的防风神话传说,这为开辟中国神话研究的新园地提供了条件和可能。

吴越学者很重视实地考察,钟伟今(执笔)、钟铭合作,于1996年写的《“防风故土”考察报告》暨六年后补充的《考察拾遗》,是最有代表性的。他们考察了德清县封禺山及其周边地域,对其情况,神庙的分布与沿革,当地民众的祭祀活动,防风神话传说流传简况,做了全面详尽、深入的调查。报告在考察的基础上,就防风神话传说的学术价值与良渚文化的关系,在“故土”口承至今的原因等,均作了扼要的说明,是一篇很有科学价值的报告。老民间文艺家莫高先生对太湖流域防风神话传说的调查、收集、整理、宣传、研究亦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正是由于基础工作做得扎实,防风文化理论研究才得以持续发展。三十年来,发表数十篇论文,出版了若干专著。这些研究作品以田野考察为基础,结合考古及典籍资料,并吸收相关学科已有的成就,具有深厚的乡土气息,且达到较高水准。《防风文化新探》是一部论文集,所收论文,以第三届学术会议为主,兼收此前的部分相关论文。这些作品,涉及防风神话传说与中华民族历史、古代民族发展史、民族宗教信仰、物质文化、精神文化、语言音韵诸多层面的问题,一卷在手,必有所获。

在此,不能不特别提到一位很有影响的学者,董楚平研究员。他在第一届会议上撰写的论文《〈国语〉“防风氏”笺证》,在《历史研究》发表,对学术界影响很大。我想强调两点:一、董文所肯定的会稽有三,最早在山东,后有辽西和江南,最著名的江南会稽晚出。杀防风氏(即灭防风氏)乃禹之七世杼。“防风氏后裔南迁后,把防风氏所守之山与被杀之地一起迁到吴越,一在湖州东南,一在湖州西南。”经过三届会议的讨论,此说似已成经典定论,并转化为常识。然而此前并无人敢如此肯定,最早的会稽在山东,一般公认其在浙江。董先生是著名的史学家,他以史学为基础,结合其他,得出此见,当然是创见。笔者曾以民族学为借鉴,推论出防风乃东方之神,远不如董文之见周详、深刻和有说服力。二、其次董文再三强调,防风是崇鸟之族。他特别提到孔子是防风的余脉。鸟崇拜是东夷防风氏的原始图腾,余皆为其次生图腾或再次生图腾,绝不能与鸟图腾相提并论。当然董文还解决了其他问题,然而这两点却是探讨防风氏的基础。这两点敲定之后,余皆迎刃而解。董还出过专著《防风氏的历史与神话》及其他论文,遗憾的是他的专著我至今无缘拜读。

考古证明,浙江省北部和江苏省南部的太湖周边地区所发现的良渚文化遗址,已达到当时社会生产力发展的较高水平,社会形态已进入初级形态的国家范畴。良渚文化的玉器已达到史前玉器顶峰,说明百越先民对中华之文明的形成曾有过卓越的贡献。有说良渚文化距今6000年至4000年,有说5000年至4000年,大体上与中原龙山文化时期相当。后来因氏族部落之战,即防风氏败于大禹,以及自然灾害(海浸),造成良渚文化的停滞、中断甚至倒退。已有研究证明,“距今七千年前后由于全球气温升高,海浸达到全盛,海平面大幅抬升,引起大面积的海浸现象,包括余姚河姆渡文化在内的沿海及其附近地区被海水浸没……原来的文化受到挫折或中断。”又:“距今4000多年前,由于全球性的气候变化,在世界许多地区都曾发生大规模的洪水洗涤泛滥,环太湖地区也深受其害”,“江南地区未能与中原地区一道进入文明社会”。良渚文化在中期之后,突然衰落,东夷、苗蛮(包括防风氏)作为由分散到统一的被征服者,在历史进步的总进程中,付出了血与泪的惨痛代价;此一时期,中原文明却得到长足的、持续的发展,成为中华文明多元中心。

夏禹征服防风在当时并非孤立的军事行动。扎拉嘎研究员的论文《防风传说与共工传说同源研究》一文对此作了详尽论证。他认为,防风之死,跟夏禹时共工的战争有关,共工氏是生活在防风氏附近的原始先民。禹在会稽山会盟,不是商议征服共工的策略,而是商议打败共工后如何分配胜利果实。共工,不是长江流域原始稻作农业先民不同部族的统一自称,而“是黄河流域原始旱地农业先民,对长江流域原始稻作农业先民的统称”,包括防风氏在内的文化符号。共工并不是传统所见的“怒触不周山”的凶神,距今4000年到10000年前,是劈山治水、造福于人的大神。他的结论是“被杀的防风可能是共工走向消亡时期的首领,或者长期共存的友邻部族首领”。两者的传说有同源关系,这对解释良渚文化同样有重要的意义。

方向先生是一位颇有造诣的学者,他的论文《图腾探索防风氏族属》很有质量,他的《倭人源自防风国》跟陈勤建教授之见不谋而合。2011年我去德清曾打听他的下落,才知他已于1992年不幸病逝。

陈勤建教授的《略论防风神话传说的传承和创造》(初稿)别开生面,将防风与日本岩崎的鹿岛神作了比较研究,并附有图片。日本的鹿岛神信仰和祭祀,是不是防风神的崇信的变形呢?他没有轻率下结论,主张进一步研究。他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不断变化、不断被再创造的,如此才不致衰退和消亡。

郑土有教授对防风神话的历史传承与嬗变作了纵向的梳理,段宝林教授以他惯用的立体研究方法,独树一帜地对防风传说作了艺术的分析。顾希佳研究员提出要保护好防风传说,必须坚持整体性的原则,保护其文化生态环境。吕洪年教授对防风文化作过长期研究,曾专程到防风故国进行实地考察,出过专著,写过多篇论文。其研究特点是采用古文献、考古、口碑三结合的方法进行,多有所见。叶文宪教授的《祖先记忆与汉族形成——从浙江湖州的防风氏遗迹说起》一文,洋洋洒洒两万余言,探讨了足以写大部头专著的宏大论题,对汉族的形成作了简明扼要的概括,非一日之功。

防风家乡人才济济,有的并非民间文化工作者,出于对防风文化的热爱,不少老中年作者也都写出了很有见地的论文。例如朱惠勇先生在船舶桥梁文化方面出过好几本专著,他能把防风古国的图腾崇拜实指为鸱鸮,真是外行说的内行话。

可以说,这是“百家争鸣”所得出的丰硕果实。在发掘防风文化方面,我无寸功,是地地道道的受惠者。经过防风文化研讨会以后,我颇受启发,思索了如下诸问题,这些问题有些是民间文学领域曾长期困惑人们的。

三届会议的论文,无不涉及防风与历史的关系。防风本是原始氏族名,后集中为酋长名。禹杀防风,无非是禹在统一分散的氏族部落过程中,征服并消灭了防风这一氏族部落,迫使其不断迁徙,由山东到绍兴,再湖州,再散落于全国,最终与华夏诸族融合。有少数人甚至飘零海外,这一系列的历史事实,构成产生口传防风神话传说的社会历史土壤,决不是原始先民无中生有,凭空想象,制造出防风这一神话传说人物。后人还其本来面目,将防风神话历史化。禹,不是什么王或帝,防风也不是什么诸侯,这都是进入阶级社会以后人们加给他们的桂冠。禹是大部落联盟的首领,防风则是一小氏族部落的酋长。禹的最大功绩是为国家的诞生奠定了基础,催生了家天下与私有制。夏朝第一代王是禹之子启,而不是禹。防风氏族在历史大动荡的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在当时氏族部落林立的社会,具有概括、集中的典型意义。因此,防风神话传说所有的历史内核,也就是有的学者所谓的“历史影子”,这不是历史的神话化是什么?

著名史学大师顾颉刚先生,是我所尊崇的先辈。他的学术成就代表一个时期。他对我国古代神话传说的考辨,是他研究古史的重要部分。他认为商之前皆为伪史,他的“禹是一条虫”“禹是南方的神话人物”,曾轰动一时。他搜集了大量孟姜女传说资料,研究结果为:这一传说不是起源于民间口头,而是起源于史书。孟姜女传说核心内容,反映的是自秦汉至明代,因修长城带来的劳役之苦。我曾写过《评顾颉刚的孟姜女研究》《评顾颉刚的古史神话观》对顾颉刚先生某些方法和神话的历史化的结论提出了质疑。

我认为,禹是被神界接纳了的人。由于大禹对历史做出了不可取代的伟大贡献,于是围绕他的出生、婚姻、平服水土、征战、逝世,产生了一系列的神话。这是历史的产物,防风口传神话传说亦然。人们的意识一般落后于生产力的发展,当然人们的意识也能影响历史的进程。只要还有原始思维的遗留,就有产生神话传说的可能。伊尹为空桑之子,即为一例。孔子作为圣贤,是实实在在的人,他死后也被神化。《太平御览》卷九二二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北京录记,大意:一鲁人浮,迷失方向。在亶州,突遇孔子与他的七十弟子也在游海。孔子扔给鲁人一根木杖,化为龙,救了鲁人。孔子的出生亦很神奇,其母颜氏见他长得丑陋,弃于野。正当酷暑,大鹰飞来为婴儿扇风,老虎将其背进了山洞,哺乳之。直到颜氏思子心切,又把儿子抱回。在孔子家乡便有“龙生虎养鹰打扇”之说。他的弟子的神话传说也屡见不鲜。对照禹与防风神话传说,无不说明历史的神话化在先,神话的历史化在后。强调神话的历史化易割断历史。

原始人的泛神观念对神话的产生起了重要的中介作用,这也使得神话具有特别怪异的外形。比如防风是大人族,但也不致“站着山样高,躺下河样长”,这便是民间的想象和夸张。一般神话的价值都隐藏在怪异的形式和图腾符号之中,后人必须剥离其外在的怪异,提炼其合理的内核,那就是神话的社会历史价值。不是先有神话,后有氏族,而是我们后人从古老神话中发现了氏族。

再一个问题是盘古之渊。盘古神话遍布南北,具有特殊的文化价值。但盘古的故乡在哪里,学界讨论了百年,尚未得出大多数人认可的结论。防风文化研讨会上,便有学者提出防风、盘古同名。也有不同意的,认为防风氏早于盘古。

在历次不同主题的学术研讨会上,我所接触到的盘古之源大略有以下诸说:

一、西来说,具体指自印度传播入华夏。“五四”时期,此说颇有声势。1949年后,国人从民族尊严出发,对外来说彻底否定。改革开放,此说再次抬头。何新先生的名著《诸神的起源——中国远古太阳崇拜》,曾谈到盘古来源问题。他认为:“盘古神话乃是东汉中叶,取道于中国西南部流传进中国的印度神话。”他对西亚、两河流域及印度文明对世界文明的影响,给予充分的肯定。中国最早的文明,在今甘肃、青海地带,仰韶文化、彩陶花纹都明显受到西亚影响。何新引用金克木先生在《印度文化论集》一书对“梵的解释:一切皆此梵,此我即是梵”。换句话,梵即万物之母,何新认为这就是盘古的原型。叶舒宪研究员在《中国神话哲学》一书中认为,印度教经典《梨俱吠陀》中著名的原型巨人布路沙尸体化生世界的神话,可视为中国盘古神话的原型。传播到中国的媒介是佛经。

佛教传入中国的途径,一条是河西走廊,另一条是南方,经云南、广西至四川,再入中原。这是盘古起源于南方的重要根据之一。西南各少数民族地区遍布盘古神话。我见到一部彝族史诗《查姆》的资料本,里边的盘古比汉族地区的要古老得多。汉族的盘古是卵生神话。而《查姆》则是盘古自生自育了一只大蛋。“查”谓起源:“查姆”谓万物之起源。盘古所下的这只大蛋,“世上万物在里头,天地在里头。月亮太阳在里头,雾露在里头,树林在里头。那个蛋有三层,蛋皮变成天,蛋白变日月星宿,蛋黄变成地,万物就是这样变的……”南方起源说的另一根据,乃古籍盘古神话的最早记录者是徐整,三国时吴人,即南人。细读古籍所记,盘古的演化大体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见《艺文类集》卷一引徐整《三五历纪》:盘古性别不明,形象不清,是开天辟地的卵生巨神。

第二个阶段,见《绎史》卷一引《五运历年纪》:盘古乃阴阳合体的人形神。

第三个阶段,见《广博物志》卷九引《五运历年纪》:盘古龙首蛇身,已定位为男性神。值得注意的是先秦古籍,未见盘古神话的记载。

我曾提出过西北起源说,并认为《山海经•大荒北经》的烛龙与《山海经•海外北经》的烛阴是盘古的原型。此说的初创非我,而是前辈李宽先生与吕思勉先生。之所以跟两位前辈不谋而合,是因为我一直认为中国古代文明最早在西北,并发表过长篇论文《从盘古神话到盘古文化——兼论盘古盘瓠的古史史影》。史家所称的诸夏,除汉族,还有汉藏语系的藏语族,如:藏、彝、白、哈尼、纳西、傈僳、拉祜、基诺、普米、景颇、独龙、阿昌、土家等民族,都与氐羌有关系。古代氐羌泛指西部游牧民族。《史记•五帝本纪》认为夏人的主要成份是羌。“禹兴于西羌”之说为史学界所熟知。夏入主中原,把原有的盘古神话也带进了中原,中原夏的后人对此神话有很大的发展。根据20世纪80年代搜集的活态盘古神话传说,盘古已经人格化,神话已经传说化,当地居民对盘古的信仰已经世俗化。由于中原人对盘古的热爱,中原学者力主盘古神话中原起源说。盘古神话在中原经过长期的历史洗礼,由片断到系统,由独立到整合,由简单到复杂,由不合理到合理,由神圣到人性化,无声无形地,却又无可争辩地揭示了中华文明的进展,再次展现了在中原中华文化的多元化。这位身世不明的盘古大神,祖籍究竟在哪里,依然是个未曾解决的富有魅力的课题。

由于防风神话说的嬗变、丰富和发展,启发我思考了民间口头文学的创新。任何事物没有创新也就没有生命力,必将枯萎、退化,最终消失。民间文学作品在世代传承中,随着历史的变迁,人们观念的更新,必然要创新,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但长期以来圈内同行只说流变、演变、嬗变,着意回避四个字:“改旧编新”。防风神话传说,情节不断增多,功能不断加强。这些,非一次性完成,是在漫长的历史流程中,一点一滴增添的。这跟我们提倡的忠实记录、慎重整理毫不矛盾。应该承认,民间口传文学的改旧编新从来就存在。家喻户晓的嫦娥的原型,只不过是只癞蛤蟆,后来却成了月中寂寞的冷美人。活态防风神话传说被发掘,意味着防风的新生,假使没有民间长期的改旧编新,哪有如此光耀的生命力和现实作用。宣扬防风文化,继承其荡人心魄的进取精神,剔除糟粕,吸取精华,无论从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是应该提倡的。随着科技的发展,农村城镇化加速,那些防风塔、防风井、三条鱼精、雌雄井、石龟、防风庙、神雕、防风树等,在年轻人心中必将不断演化,防风终将走出庙堂,退居幕后,隐身于艺术殿堂,接受新一代人优雅的赞美和欣赏!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 民俗学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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