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丹·夏至交时豆

盐都区图书馆

夏　丹·夏至交时豆

作者： 夏丹 　

    民间“节日”多。盐城西乡一带称夏至为“交时”，交时要吃豆子，寓意逗到时辰交好运，这便是我老家人的入夏节日，也是家家户户炒豆子的节日，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乡风习俗。

    夏至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寻常一节，也是四时交替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季。立夏不算夏，而到夏至方入夏，板凳桌子往外拉，乡村人便搭厂乘凉好度夏。每到此时此节，庄上人家都会在门前一侧，搭个临时的柴筢草盖大敞篷，那叫风凉飕飕，安顿好桌子板凳，在此吃饭午休，甚至搁铺夜寐，点个蒲黄睡个凉快觉。

    夏至时节，麦子已经登场，蚕豆、豌豆荚成熟，饱满的鲜豆子已经收缩为扁瘪的硬蚕豆和萎缩的圆豌豆，而炒蚕豆煮焦豆成为乡村人的新选择。每当夏至到来，走在庄前舍后，总是听到炒豆子的锅铲声，总会闻见焦豆子的喷香味，这便是乡村人家炒制“交时豆”。闲适的人们手里常常抓把熟豆子，边走边磕着。

    八九岁的时候，我便掌握了炒制“交时豆”的秘诀：先将豆子淘洗干净，然后放到锅里用小火温炒。火候很重要，火大了外面容易焦煳，而里面尚未熟透，小火温炒，熟而带焦，焦而不煳。一旦熟到这个程度便放水沸煮，热锅溅起水花，收缩的蚕豆又激剧膨胀，甚至比鲜豆子还大还饱满，同样的豌豆则粒粒滚圆撑破豆皮。此时豆子便告炒制成功，而后添加拍好的蒜泥、食盐、花椒和酱油拌匀，集浓香和鲜美一体的味道满屋弥漫，迅即勾起馋虫蠢动。那时我在灶台炒豆，弟妹们常常在灶膛口烧火，豆子一旦炒成，性急的弟妹们来不及拿筷子，便用手抓豆子尝起来。

    这种炒焦加煮烂的豆子，已经彻底的脱胎换骨，失去鲜蚕豆的青涩味道，而代之以浓重的焦香、微辣的美味。豆子到嘴，舌头一滚，皮肉分离，吐出皮壳，细嚼豆肉，则回味无穷。这种制作方法比水泡长芽还原后再煮熟的方法更有趣味更有嚼头。焦煮的豆子，既可蘸咸喝粥，还可助兴下酒，是乡村人的偏爱。

    我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日子，虽不算困苦但也不算好过。那时的早晚都是稻米和麦粯子掺和煮粥，不算难吃也不算顺口，但有了小咸菜，或萝卜干，或豆子咸，立马变得顺口到肚。特别是这焦煮豆子咸，美味吊口，老少皆宜，一顿早饭或晚饭下来，各人面前总有一摊豆壳子，一个夏季常常吃掉一坛子蚕豌豆。

    馋酒的汉子更是喜欢这种焦煮的蚕豆咸。“三夏”大忙结束后，身心疲惫的男子汉，常常明月当头酌酒言欢。庄上有一杀猪的无趾汉子，新中国成立前为逃避蒋匪军拉壮丁，竟挥利斧自截右脚五趾，后干脆操刀杀猪混日子。杀猪的下水是他下酒的小菜，而我父亲和他沾亲带故，便是他的酒友。平时没有猪下水的时候，这焦煮的蚕豆是他们最好的下酒蘸配。一碗焦煮豆，一瓶散装的“大麦冲子”（乡村酒厂大麦酿制的土造子酒），在你一声道苦我一声无奈中，不经意地下了肚子，而后便在那歪木椅子上呼呼憨睡叫不醒。而“局大”的蚊子白赚个现，也似乎摊醉地上爬不动。

    喝酒的汉子每次醉意熏熏后，便跟我们唠叨张士诚起事吃过交时豆的事。传说当年张士诚在兴化和盐城的边域水乡聚义练武时，正值夏至前后。下晚时分忽闻一阵阵锅响铲炒之声，随后又闻扑鼻的豆子焦香，众兄弟念念有词道：交时了。太阳西下的光景，附近同姓的张老汉在门前小院子摆下大桌子，请这帮义士们就着焦香粉烂的交时豆，喝起乡间土酿的“老白干”。老汉说，喝了我的酒，吃了交时豆，你们不走时也走时。

    我的老家离盐兴边域不是太远，但我不知道张士诚他们到底吃没吃过交时豆，可我老家的乡亲们是始信不疑的，而且他们也都传承夏至交时吃豆子的老习俗，留给我抹不去的记忆。

    乡村人过节日，只认传承不谈结果，即如交时吃豆子，仅仅是一种惯例，谁也没有计较过有没有逗过好时运。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交时的豆子年年炒年年吃，但寻常百姓依然是泥墙草盖“驴头屋”，依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依然是粗茶淡饭瞎操心，从没有改变过泥腿子身份、盘土的命，但乡村人却是年年交时年年炒，一直炒到改革开放的新时代，钱袋渐宽粮墩子丰，家家户户住上了砖墙瓦盖的新房子。本该对酒当歌坐享天伦之乐，岂料儿女们长大成人，竟然远走高飞，外出求学打工了。更可悲的是，那一对曾经的焦豆酒友，没喝上几年老酒，先后作古成抔土。

    艳阳当空麦登场，又是初夏交时季。当我怀着惆怅回探故乡，游走老庄子时，希望再回味曾经的乡愁，但走遍整个庄子，已没有熟悉的锅铲交响曲，当然也没有扑鼻而来的焦煮豆子的浓香味了。空旷的麦野不见繁忙的人流，寂静的村庄不闻鸡鸣犬吠。一样的乡村一样的时光，夏至依然如约而至，但交时已成遥远的过往，焦煮蚕豆的古俗再也无人为继。

    忽然一声叹息，不知是村庄的，还是自己的，也不知是怀旧的乡愁，还是嗅觉的奢望？